朱夫子 - 中国传统相声大全(全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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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相声大全(全五卷) [第三本] 主编 刘英男 副主编 贾德臣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

一个人要是有学问,冷眼一打量就能瞧得出来。

是吗?

您看我这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像不像胸藏锦绣口吐珠玑?

胸藏锦绣口吐珠玑,你倒不像。

我像——

满肚子大粪,胡吹牛皮!

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有你这么吹牛的吗!一个说相声的有什么学问?不过是一点“记问之学”。

那是你们,我真念过书。我们那会儿念的还是私塾呢。

您在私塾念了几年?

六年。

不算少,够用的了。

说六年不够六年,我得了五年病。

念一年。

说一年不够一年,我请了十一个月假。

才念一个月呀!

说一个月不够一个月,我逃了二十九天学。

就念一天呀!

那个月还是小建。

走!合着你一天书没念过。

别看我没念过书,我可捐馆教过私塾。

蒙事啊!

不管怎么说,我非教不可。

为啥呢?

气的。

气的?怎么回事儿?

我哥哥是个穷秀才,学问底子挺厚,在村里教私塾。我没结婚那阵儿,住在哥哥家里,夏锄秋收打短工,农闲就跟哥哥学几个字儿。

是啊。

离我们村三十里,有个苟家庄。庄上有户大财主,老员外叫苟轼。他人性臭,大家伙儿都管他叫“狗屎”。

这名字不怎么样!

有年冬天,“狗屎”打发人把我哥哥请去了:“久闻先生大名,过年就不要在村里教私塾了,请到敝庄教诲我的两个犬子,如能使他俩功成名就,我决不忘先生的大恩大德!”

呔!你要开戏呀!

“狗屎”说得很好:“我亏待不了先生。一年束修五十块现大洋,三餐顿顿两个碟子两个碗儿。”

待遇蛮不错。

“狗屎”又说了:“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得有几个条件。”

都有什么条件?

“一、必须教满一年,不许中途辞馆,不准托故请假,否则一个子儿不给。二、年终我摆宴送行,席间考先生几个字儿,认识,束修加倍;不认识,还是一个子儿不给。”

这条件够厉害的了。

我哥哥不怕。他想:我没病没灾,教满一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再说,“狗屎”一家三辈子没有念书人,他能考出什么出奇的字儿来?我《康熙字典》都背烂了,还能不认识他那几个字儿?行,年终过了考字关,束修可就从现大洋五十块变成一百块了。

太好了!

转年,我哥哥高高兴兴地去了。两个孩子拜了师,我哥哥劝勉了几句,散了午学,开上饭来,我哥哥一看……

这个乐呀!

这个骂呀!

骂……不是两个碟子两个碗吗?

那倒是。一碟黄洋洋的……

熘肉段儿。

酱腌大萝卜。那一碟红扑扑的……

樱桃肉。

盐腌胡萝卜。

好么!两碟咸萝卜。

再看那两碗儿,黄澄澄的……

油焖鸡。

小米粥啊!

嗐!

我哥哥心里说,“狗屎”啊,“狗屎”,我五十多岁的人了,你给我咸萝卜就小米粥吃,你够损的了!

要不怎么叫“狗屎”呢?

他一想,也许头一顿来不及准备,下晚饭菜一定错不了。

下晚换饭菜了?

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这么说吧,上顿咸萝卜小米粥,下顿小米粥咸萝卜,一连半拉月没换样儿。吃得我哥哥一天小便七十六次,嗓子眼儿捯齁都快变檐蝙蝠了。

是够受的!趁早别干了。

别干了?中途辞馆,一个子儿不给,白教半拉月。多憋气呀!

是憋气。

硬挺吧。没过了两天,“狗屎”又来事儿了。

什么事儿?

先生,您的功课挺紧,孩子也学得挺来劲儿,时间可就显着不太够用的了。这么办吧,打从今儿起,咱们加开夜课得了!

小米粥咸萝卜还开夜课呀?

我哥哥也这么想啊。他说:“咱们的条件上可没有夜课。再说,我这嗓子也受不了。”

嗓子怎么了?

都齁哑了!

好嘛!

狗屎说:“别呀。我知道,这几天伙食不好。这么办,明天您加开夜课,咱每餐给您多加两碟菜。”

那就四个碟子两个碗了。

我哥哥也是咸萝卜吃怕了,盼着换样淡点儿的菜。狗屎答应加两碟菜,他也就同意开夜课了。第二天开饭,还真是四个碟子:一碟酱腌大萝卜,一碟盐腌红萝卜,一碟盐面蘸萝卜,一碟酱油泡萝卜。

萝……噢,加的两碟还是萝卜啊?

可不。我哥哥这个气呀。好,咸萝卜我也不让你省下!他一狠心,四个碟子都吃空了。

跟咸菜拼命啊!

吃完这顿饭,我哥哥连齁喽带喘也上不来气儿了。

都齁坏了。快请假休息几天吧。

休息?托故休假,一个子儿不给。就哑着嗓子对付教吧!

这“狗屎”也太厉害了。

年底拿钱的时候,“狗屎”就更厉害了。这天过晌,说是给我哥哥送行。我哥哥走进上房,看那八仙桌上……

摆满了酒菜。

连个水碗也没有啊!

怎么?

“狗屎”说:“咱们是先考字后开席。”他一指柜盖:“看见没有?那里搁着一百块现大洋,您认识我考的字儿,全归您了。酒宴之后,明早晨套车送先生回家。你若不认识我考的字儿,这一年白教,我可是一个子儿不给。”

当初就是这么讲的。

“狗屎”在纸上写了一个挺大的“门”字。他问我哥哥:“这

‘门’字里边搁一个‘人’字念什么?”

念“闪”啊。

“错了。”

错了?你说念什么?

“念过。”

怎么念“过”呢?

“那么大个门,一点遮挡都没有,一个人走道儿还用得着躲躲闪闪啊?出来进去你就随便‘过’吧!”

没听说过!

“再考你第二个字,这个‘门’字里边搁两个‘个’字念什么?”

念……没见过这个字。

“不认识吧?”

不认识。

“告诉你,这个字才念‘闪’。”

为啥?

“有道理呀。门里边的人要出去,门外边的人要进来,俩人同时走到门口儿了,这个往左一闪,那个往右一闪,都过去了。这不念‘闪’吗?”

我听着都新鲜!

“再考你第三个字:‘门’字里边搁三个‘人’字念什么?”

念……还是不认识。

“告诉你:这个字念‘堵’。三个人儿一块儿过门口儿,这个往左一闪,那个往右一闪,第三位想从当间儿挤过去,你想啊,房门再大也容不下三个人呀,嘭!都挤一块儿了。这不把门给‘堵’住了吗?”

好嘛!

“再考你第四个字:这‘门’里边……”

甲乙 (合)搁四个“人”字念什么?

我倒霉就倒在这门里搁人上了!干脆你说念什么吧!

“念‘撞’。四个人一块儿过门口儿,这个往左一闪,那个往右一闪,第三位往当间儿一堵,对面又来了一位,梆!跟当间儿这位撞脑门儿了。这不念‘撞’吗?”

难为他怎么琢磨来着!

我哥哥不认识他这四个字,“狗屎”可逮着理了:“好啊!我考你四个眼面前的字儿,你一个全不认识,就你这学问也敢来教书,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得了,一年白教,我一个子儿也不给,送行宴你也没脸吃了,明早晨我也不套车送了,你现在就给我走吧!”就这么着,愣把我哥哥给撵出来了。

“狗屎”这小子可真不是东西!

我哥哥白干一年,一个子儿也没落着,还挨了一顿臭骂,回家就气病了。

是真可气!

我说:“哥哥,您别生气,明年我去!”

你要去?

我哥哥说:“你可别去,我这学问都教不了,你更不行了。”

是啊。

不,“狗屎”那样儿的学生,就我这学问才能教。第二年我去了,一谈,待遇跟我哥哥一样。

顿顿咸萝卜小米粥。

留着他那咸萝卜小米粥吧!他得给我换饭。

他换吗?

咱有主意呀,我让学生跟我一块儿在书房里吃,狗屎怕他儿子

齁着,就得换样儿,我也就跟着借光了。

孩子干吗?

我会变戏法,头一天见面,就来了一手“仙人摘豆”,把两个孩子都看呆了。我说:“此后咱们天天变戏法,不能在念书的时候变,咱在吃饭的时候变。你们不跟我一块儿在书房里吃饭,可就看不着了。”俩孩子回上房就闹,“狗屎”只好答应。等到开上午饭一看——

换了?

六碟咸菜六碗小米粥!

没好使唤啊!

好办。孩子吃完咸菜,我就鼓动他们多喝水,每人喝了四十八碗。

灌大肚啊!

晚上好了,俩孩子一块儿往炕上尿。尿透了两层褥子,连炕毡都像水捞的似的。

发河了。

“狗屎”老婆把他骂了个死去活来。这小子还真怕老婆,第二天就把饭给换了。我也跟着借光,扔了咸菜碟稀粥碗,吃上馒头炒肉了。“狗屎”一门儿哀告我:“先生,我把饭给换了,您千万别再鼓动孩子喝四十八碗白水了。”

好嘛!

换饭了,咱就开课。俩学生拿着《三字经》过来了,让我给上书。我指着第一行,告诉他们:“这念‘人之初’,回去背去。”

就一句呀?

背会了这句再教下句。俩学生一会儿就背下来了。我一看,不行,照这么教下去,我认识这几个字也混不了一年啊。

那怎么办?

有办法。“第一句念‘人之初’,这第二句?初,初——出门在外!”

啊?

俩学生说:“不对呀,头年那先生教我们念‘性本善’。”

本来就念“性本善”嘛!

“什么?头年那先生连你爸爸考他四个字都不认识,他教的能对吗?听我的,没错!”

还没错啊!

俩学生又问了:“这念‘出门在外’?哎,先生,三个字怎么读四个音啊?”

问得对呀,为啥仨字读四个音啊?

是啊,这音是音,字是字,仨字读四个音有什么稀奇?还有仨字读五个音的呢!

外国语呀!

好好学,别捣乱!“人之初,出门在外,外边有狗,狗屎没人踩,采野菜,菜是咸的……”

怎么是咸的?

它不是腌萝卜吗?

这也有啊?

有!“菜是咸的,地里产粮,凉了再热,热了打扇,善——性本善!”

才到这儿!

这一套,俩学生背了五天。这下子背会了,又来找我上书。我问他俩:“你们这两句会背了吗?”

全背了。

会倒着背吗?

倒……不会。

回去,练习倒着背。

啊!

俩学生又背了半个月,愣没背下来。

这叫什么学问啊!

“狗屎”不放心,趴在窗外听学生一背书,他乐了:这先生真有学问,书里还有我的外号“狗屎”呢?

还有咸萝卜呢!

两个月过去,“狗屎”又要开夜课了。

开吧。

开什么?不光不开夜课,还得让他放假。我问狗屎:“你知道孩子为啥尿炕吗?”

让四十八碗白水催的。

“不对,那是得罪龙王爷了。那天是龙王爷生日,你硬让孩子念书,还不尿炕啊?”

怎么办?

“放假。不光龙王爷生日得放假,火神爷生日也得放假,不价,你们家着大火!”

快放假。

“不光火神爷生日得放假,王母娘娘生日更得放假,不价,死老婆!”

快放假。

“这么说吧,三节五犒劳,外加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二十四节气,要是有一天不放假,你们全家就都得遭瘟灾!”

嚯!

这么一放假呀,可就混到一年了。走,到上房找“狗屎”算账去。

还得考字啊?

还是那四个门里搁人,我全认识。我哥哥早告诉我了。

对呀。

我一看“狗屎”没词儿了,赶紧从柜盖上把那一百块现大洋抓过来揣到怀里,这下子连我哥哥那份儿都捞回来了。我说:“明早晨您也甭套车送我了,我现在就走,咱们回见吧。”“狗屎”赶紧拦我:“不能,不能。我一定按讲明的条件办,晚上摆宴送行,明早套车送先生回家。”

“狗屎”还挺讲信用。

讲什么信用!他心疼那一百块钱,想招儿要夺回去。

是啊?

不大会儿,“狗屎”请了两个人来。

谁?

大姑老爷,二姑老爷,一个是举人,一个是秀才。我一想,别遭了暗算,得打听打听他们要干什么。

对。

我溜到上房窗根底下一听,正合计我呢。

怎么合计的?

大姑老爷说:“《三字经》里怎么还有‘狗屎没人踩’呢?这先生别是蒙事的吧?”二姑老爷说:“他是什么先生?我早先在城里听他说过相声,这两年又跑乡下打短工来了。”

他怎么知道?

他跟我住一个村儿。

泄底怕老乡啊。

他们合计,等会儿在席上出难题考我,我要是答不上来,他们不光要夺回一百块钱,还要把我扭送县衙门,告我个招摇撞骗!

这可糟了。

不怕,我来个先发制人。先进上房,只见满桌酒菜,谁也没动筷。我冲大姑老爷一抱拳:“小可有一事不明,要在大姑老爷台前请教一二。”大姑老爷见我谈吐文雅,不敢怠慢,赶紧站起来了:“先生有话请讲当面,何言‘请教’二字?”

您问他什么来着?

“请问大姑老爷:昔有齐人卖黍稷,追而复返,适遇二黄蒸骨,陈公怒,一担而伐之。但不知此事出在秦始皇以前乎,以后乎?”

瞧这酸劲儿!

大姑老爷让我问得都不会说人话了:“这……那……哪……哎……呀我的妈呀!”

德行!

他红着脸直作揖:“敝人才疏学浅,不知,不知。”我一看大姑老爷蔫了,转过身来,冲着二姑老爷又一抱拳:“小可我还有一事不明,要在二姑老爷台前请教一二。”二姑老爷一听,吓坏了:“先生,您甭问我,我统统统统不知道的大大的!”

日本话都上来了!

越害怕,我越得问:“请问二姑老爷:昔有朱夫子生子九儿,五子在朝尽忠,三子堂前侍奉老母,唯有一子逃奔在外,至今未归,但不知此子流落何方乎?”一下子把二姑老爷也问住了。

您真有学问!

没学问,这是让他们逼的。

你这满肚子里都是典故啊!

什么典故,都是家门口的事儿。

家门口儿……你们家门口还有“齐人”?

什么齐人?

不是齐国的人吗?

不是,我们邻居有个姓齐的二流子,有一天他去赶集卖黍子,顺手偷我们家一只老母鸡。

二流子偷鸡呀!那“追而复返”呢?

他偷只鸡跑了,我追了二里地才把他撵回来。

“适遇二黄蒸骨”?

正赶上两条狗争一块骨头。

狗抢骨头啊!“陈公怒,一担而伐之”呢?

挑水的老陈头看见狗打架,他来火儿了,抡起扁担就一下子,愣把狗打跑了。

那秦始皇——你们家还有秦始皇啊?

什么秦始皇?

不是“六王毕,四海一”吞并六国的秦始皇吗?

哪儿是那个秦始皇?我是说我嫂子。

秦始皇是你嫂子?

我嫂子娘家姓秦,都管她叫秦氏。

旧社会都这么叫。

她那年得了急性肝炎,这病也叫黄病,秦氏得黄病,还不是“秦氏黄”吗?

这么个“秦氏黄”啊!

我问大姑老爷,陈老头抡扁担打狗这码事,是出在我嫂子得黄病以前,还是以后?他哪儿知道啊?

是没法儿知道。哎,你问二姑老爷那个“朱夫子”,也是你们家的事吗?

当然了。

你们家还有朱夫子?

哪个朱夫子?

不是宋朝理学家朱熹朱夫子吗?

哪儿呀,我们家有口老母猪,我天天喂它麸子,“猪麸子”。

老母猪吃麸子啊!“生子九儿”呢?

生了九个小猪崽儿,都是公的,“生子九儿”。

“五子在朝尽忠?”

有五个小猪卖给老晁家,全宰了!

“三子堂前侍奉老母?”

没卖出去那三个小猪天天跟老母猪转悠,还会给老母猪搔痒痒,“三子堂前侍奉老母”。

“唯有一子逃奔在外,至今未归”?‘

那年炸了圈,蹿出一个小猪跑丢了,直到今儿也没找回来。我是问二姑老爷,我们家那口小猪跑哪儿去了,他哪儿知道啊?

那倒是……哎,万一他要知道呢?

那就更好了!

怎么?

让小子赔我那口猪啊!

(佟雨田述 田维整理)